4.
祭典是十年如一日的热闹。
泉奈抓着聆空的手,唯恐一个不小心她便被人群挤走,耐下心来陪她逛过每一个摊位。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素雅和服,如今脑袋上歪戴着怪模怪样的面具,左手一只水风车,右手一根烤年糕,实在是不怎么搭。落在泉奈眼里却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看。
套圈套不中,飞镖也扎得歪歪扭扭,泉奈就扶着她的手慢慢教她掷。章鱼丸子你一颗我一颗,互相投食的少年少女嘴角都挂上了酱油汁,沾上了木鱼花的碎屑,既不庄重也不文雅,却最是能引得彼此发笑。
他领着她去到事先侦察好的高处,那里人少又方便看烟花,除了一棵树,一座小小的神龛便再无其他,适合极了告白,还有实行一些告白成功后的权利。
烟花在遥远的天际一朵一朵地炸开,灿烂的星屑仿佛统统都落到了泉奈的眼里。聆空听见了少年热切的告白,即使是神经一向粗壮,素来后知后觉的她也几乎要被那纯净又炙热的情意灼伤。
背过身去,任由少年将匣中的莲花木梳插入发中,珠串在鬓边晃晃悠悠的,她终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烟花继续在天际绽放,互通心意的少年少女在夜色中呢喃着,彼此交换着温热的吐息。
想要,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那就来找我吧。
来吧。
一片漆黑无底的水面。
聆空回过神来,泉奈唇片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嘴角,再睁眼却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方。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的头隐隐痛了起来。
眼前的水面黑得映不出一点光亮,天上不仅没有烟火,就连星星也没有一颗。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天边,水中却无半点月影。
对岸的苇草静静立着,无风的世界,这里没有一点声响。
滴答。
滴答。
滴答。
不知何方传来了稀稀落落的水声。
聆空依稀想起自己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从神龛之后走出,悠悠地向着河边去了。那时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心脏抽痛,仿佛那人的离去将自己的心撕作了两半。
一定要、一定要追上那人!
脑海里有这样的声音。
她提起衣摆,不住地要去追逐那道背影。背后传来几声少年人的呼喊,是在叫她吗?叫她的人又是谁呢?
对岸毛蓬蓬的芦苇絮被一只素色的手拨开了,悉悉索索地响。
白色的单,红色的五衣,华丽的,绣着青海波的唐裳层层堆叠在对岸少女纤细瘦弱的身上。云般丰盈的长发与棣棠色的披帛一道伏在十二单上,贴着金箔的桧扇在月下明明灭灭,其后,露出一双藤紫色的明眸。
聆空不禁呆住,冷汗涔涔而下。
长穗摇曳着,扇子被一折一折地收了起来。少女霜雪般的颜容甫一暴露在月色下便隐隐生出几分无人能及的辉光来,然后,下一秒,少女的身体轻轻一晃,这美丽的光辉就永远隐灭在了无边的黑水之中。
“扑通!”
水声与心跳一道响起了。无边的,蚂蚁噬咬般的痛楚袭来,随即聆空也落入了水中。
破碎的月影在摇晃。
那个少女分明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5.
阿藤是伊势平家的女郎。
叔父平清盛是平氏一族的首领,如今正得陛下信赖,任播磨守一职,称得上一句权倾朝野。
全族都对阿藤与她的几位姊妹抱着极大的期望。
大一点,再大一点,等到白河帝一去,便可扶植新帝上位,效仿藤原氏先人将自家的女郎送入皇宫,若能入主中宫,便能为家族献出自己的力量,稳固平氏一族的权位。
阿藤是众女郎中并不那么出众的一位。
她出生那日正逢藤花满架,香气扑鼻之时。又天生一双藤紫色的眸子,乳名便唤作阿藤。虽然父母早逝,却极得叔母时子夫人的喜爱。容色秀美,长发丰盈,但因为并不那么擅长和歌音律,所以在京中风头并不如另外两位长姊。
然而即使如此,为了平氏一族的夙愿,她也断断不会如寻常女子一般到了年纪就被拉去嫁娶。家中女侍不似别户人家的暗递书信,反将姊妹们看得极严,唯恐破坏了她们的价值。等到后白河法皇上位,家族准备将她送入宫中之时,已然拖到了她十七岁。
十七岁是一道劫。
或许是天命吧。所有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最后都会土崩瓦解,人去楼空,只余狼藉满地。
她是被困于后院啜露食花的雀鸟,不通俗物也不明朝野。慌乱的叔母,大发脾气的叔父,她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明白。无知无觉的偶人被塞入牛车,她回过头,恰巧看到那一抹冲天的火光,这才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说,源氏起兵了。
先是女眷与男人们分开了,然后姊妹们与叔母也走散了,到最后,她的身边竟只剩下了从小照顾她的嬷嬷。
运气还不算太坏,因为失散,她并没有如同族姊妹一般被抓。反而被山上曾得平氏恩惠的老尼收留于破败的庵中。
嬷嬷深信平氏绝不会就此战败。
她便也再次回到从前偶人一般无知无觉的日子里去。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
“清盛大人殁了……宗盛大人于俱利伽罗峠大败,时子夫人带着安德殿领了族人们跳海!”
嬷嬷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许许多多浑浊的泪来。
“阿藤,阿藤,这世间已无我们平氏的容身之处了!”嬷嬷抚摸着她的后背,那里原该有乌云般的秀发,却在不久前为了躲避搜查而被草草绞去了,“你同我来,我要告诉你清盛大人的遗言。”
阿藤不懂家族的灭亡意味着什么,她只是乖巧地跟着嬷嬷来到庵后。在看见莲花池的那一瞬间,她就隐隐明白了嬷嬷的意图。
……原来是要我死去吗?
她的头被嬷嬷死死地按住,池水不由分说便挤进她肺部的空间,鼻子酸痛,胸口发冷,眼前一片水影模糊,气泡咕噜咕噜的声音灌满了她的耳朵,擎雨荷盖掩住了最后一抹日光。
“平……氏一门,一莲……托生……”
痛啊……想要、想要活下去了……
十八年的锦衣玉食的家雀生活,她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萌生了对生的欲望。
可惜,一切已经迟了。
6.
她浸在水中,漫无方向,漆黑无光。
安眠吧,安眠吧,这是多么适合安眠的地方。
她顺从地闭上眼,背后却生出细细的花枝。
向上,向上,向哪一个方向呢?
花枝还在生长,穿过不知多么深邃的黑暗,避开不知多少温水的挽留。
“哗——”
花枝终于伸出了水面,绽开了小小的花苞。
一片广阔的水面中静静流淌着星河。
无数的莲花随着花苞一道在风中轻摇。除了风声,除了水声,这里静得没有一丝半点多余的声音。
就这样慢慢摇晃,就这样静静绽放——
“聆空!”
远远的,有人在叫喊。
“聆空!”
有少年踏水而来。
“聆空——!!!”
少年焦急地叫着不知谁的名字。拨开丛丛花枝不知在寻找什么。
他有些绝望地喊叫,声音几近沙哑,甚至还带上了哭腔。
“聆空……”点漆似的黑眼蒙上一层血色,三枚勾玉在里面狠狠地转,“你在哪里啊……”
他不放弃地继续翻找。
直到那双红瞳落下粘稠的鲜血。
为什么这样傻呀?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聆空啊。
花苞怜惜地挨上少年倒在水中的身躯,缓缓打开了第一片花瓣。
他真傻,真的。
血不停地落着,滴在水里,落在花上,几乎要灼伤那柔嫩的花瓣。莲花却像吮足了鲜血般愈发地鲜红,愈加快速地绽放。
“聆空……?”
少年垂首,三条竖纹构成的图案缓缓转动,眼中心中只有那一朵脚边的莲花。
这里哪来的聆空呢?
不明所以的莲花打开了最后一片花瓣。
“你就是聆空啊。”
少年轻轻的抚摸着莲花的花瓣,从花心处取出了小小的物事。
一把装饰着贝壳莲花的木梳。
“我是泉奈啊,”少年哭中带笑,泪水混着血液落下,弄得清秀的脸庞一塌糊涂,“请……快点想起来吧。”
良久,赤红的花瓣轻轻抚上少年的脸庞,化作了一只素白的手。
7.
思慕已久,刚刚成功交往的恋人转眼就失踪了是什么感受,这个问题泉奈并不是很想回答。
明明自己才是忍者,却让身边的恋人蹊跷地失踪了,泉奈自然是焦急不已,立刻开始寻找,并且考虑起聆空早就因为他而被别的忍族盯上的可能性。
哪里、哪里都没有……!
一道暗绿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泉奈面前,他以为掳走聆空的忍族终于忍不住要出来与他谈判,却发现那人竟是……
牟之尼。
“去油峰的庵里寻吧,”老尼脸上的皮肉纹丝不动,泉奈却感到了些许的悲哀与愧疚,“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孩子……”
十八岁,为了一族荣耀而死去的姬君。
锦衣华服人偶般的人生结束在最后萌发的对生的渴望之中。
不想就这样死去,不想就这样,不曾品尝过爱、也不曾体味过恨地死去。
于是莲花回应了少女临终的愿望。
死去的魂灵附在莲花之上,岁岁年年,不计时光地活了下来。
不能离开莲池太远,所以连山也不能经常下。山上少人烟,没有品尝爱恨的机会,于是连死去也做不到。
莲花有重生之意,她历经了不知多少个十八年,却也只能长到十八岁,在这轮回的樊笼中逐渐忘却了真实的自己。
找到她,然后用自己的热血与爱情,把那藕节般美丽却空洞的躯壳填满吧。
她比自己所以为的更需要自己。这个事实令泉奈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那你呢?”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他甚至巴不得将之掏出,用淋漓的鲜血庆贺他恋情迟来的报偿。“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嬷嬷?”
“我是为侍奉平氏而生的,平家血脉一日不得安好,我又如何敢去往生?”嬷嬷捻了几下手中的佛珠,无力地闭上了松弛而满是斑纹的眼皮,“以后就拜托你了,年轻人。”
泉奈运起忍足,转身向油峰顶上跑去。
百年须臾而过,藕节的空洞终由爱来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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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完结!
本来想写艳鬼泉奈,结果变成了鬼女票泉奈。
女主治愈能力是来自莲花。
莲花嘛……就当它在佛门呆久了有灵性了好啦。
女主之后怎样任君想象!被超度往生也ok,学哪吒用藕做了个人身子下山结婚也ok。
总之泉奈奈的宇智波式深情有了地方倾泻,女主也可以深入品尝爱恨的感情,大家都很开心!